杀人眨眼人之常情

不知是那一位古人有过这种亲身体会后，得出了一个那样的结论：&ldo;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

&rdo;且慢点骂他是怕死的胆小鬼，我这个被人称为&ldo;亡命之徒&rdo;的，专干行动（即杀人、绑票、破坏等特务工作的专用名词）工作的特务也有过一次切身感受。

那是在1950年，我被囚禁在昆明陆军监狱时，有天被叫出去照相，听带我去照相的看守说，头天照相第二天便送回老家去见咀宗了，当时正在&ldo;镇反&rdo;的（即镇压反革命分子的简称，镇者，杀头或枪决的专用术语也）高潮期中，所以我也深信不疑，认为头天照好相第二被&ldo;镇&rdo;，合乎情理，因为毕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别人一说我便信以为真。

可惜不是&ldo;即照即镇&rdo;而要等第二天，这一晚就不好打发了。

正如李清照的词&ldo;声声慢&rdo;的名句：&ldo;这次第，怎了个愁字了得！

&rdo;一样，这时的情绪比愁就不同得多了。

所以我在那天等死的晚上写下的十首绝命七律中，第一首前两句便单刀直入&ldo;终宵坐立待更残，今日方知一死难！

&rdo;这一首是怀念已去台湾的老母，所以末尾有&ldo;含泪临窗遥拜母，惟怜老幼未能安。

&rdo;可是到第二首就不是&ldo;人之将死，其言也善&rdo;，而是其言也恶了。

不信的话有诗为证，第二首前四句便是在破口大骂，还要在临死之前，大喊三声什么什么的&ldo;伤心欲哭泪先枯，怒斥苍天有眼无！

万念俱灰拼一死，满腔悲愤欲一呼！

&rdo;现在想来，这一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被杀的心情真太不好受。

我是曾经被人指责为&ldo;杀人不眨眼的恶魔&rdo;，我过去对此虽不愿反驳，因为越反驳会越麻烦，我对此却很不服气。

我的确杀过人，且亲自动手杀过人，但我第一次奉命去杀掉我领导的一个投到日本特务机关去当汉奸的组员时，我不但紧张万分而且想辞职不干了，可是对近200个袁大头银元一月的薪津和几百个袁大头的奖金来说，又驱使我不得不干。

一个二十不到的青年第一次去干这种事，心情不会是那么轻松，更不会到连眼也不眨一下，那不是太脱离现实，夸大到一脚可以踢倒喜马拉雅山，能令人心服吗？

说实在的，一个人去杀另一个人而不是去杀一只鸡鸭，会不紧张而眼都不眨吗？我第一次趁我那个组员的老婆早上出去买菜，家中无人时我溜了进去，他还没起床，假装生病，他可能是作贼心虚，以为我是去逮捕他，他决没有想到我是奉命去除掉他。

我一看到他那副向我求怜的眼神和结结巴巴的向我解释他没有犯错误的时候，我的心也软了下来，因为人心毕竟是血肉制成而不是铁铸的，但想到自己的前途，眼看几百银元白白丢掉，为了替自己找一个灵魂的避难所，想到他已投敌当了汉奸等等之后，我的杀心又起，便假意为他的腰疼给他推拿按摩，说时迟，那时陡，把涂抹有剧烈毒药的小刀一下刺进了他的腰穴，估计他那一声&ldo;哎哟！

&rdo;叫得并不太大，可是在我耳边却像一声霹雳一样，我一刀插入，便急忙转身一口气就跑了，当我惊魂甫定，正在小组组部进早餐时，两个守在门外巡风和看动静的组员兴匆匆地回来向我报告，那个组员的妻子回去一看便大哭大叫冲了出来，说她的丈夫被人杀死了。

因为那些涂在刀上的毒药，一进入血液便立即可制人于死命。

我听说之后，右手拿的抹黄油的西餐刀和左手拿的一块烤面包便一齐掉进我前面的牛奶麦片盆中，整个身子都呆了，当他们继续向我报告时，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只赶快去洗涤间洗手，虽然我手上并没有染上血迹，可是我一连用香皂洗了七八遍还是感到手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在上面一样，一连几晚都睡不好，真是谈何容易，杀人能那么不在乎。

特赦无份战犯不服

话说回来，战犯们头几年是等死阶段。

记得宋希濂告诉过我，曾任中国共产党中央领导人的瞿秋白，在被捕后先也是好饭好菜招待他，他住在宋希濂的师司令部。

当时宋是国军36师师长，他经常陪瞿秋白吃饭聊天。

可是等到蒋介石派人去问到瞿秋白投不投降？瞿表示不投降时，蒋便下令要宋把瞿枪毙了。

还有红军指挥官方志敏，被俘后表示不愿投降也是被枪决了。

这些例子在许多人记忆中便产生了一个这样的想法，共产党到一定时候也会来问我们投不投降？据我了解，初期阶段，绝大多数的战犯都决心表示&ldo;不投降&rdo;而准备慷慨捐上一个躯，奇怪的是从来就没有问这句话，直到特赦那一天也没有人问过。

那人比蝼蚁总要聪明一些，知道不会死而且能较好地活下去，谁也不愿再去寻短见，用一句时髦而且可以自宽自解的话叫做&ldo;看看社会主义社会究竟是什么样子？&rdo;既然要看，就得活下去才能看，活命哲学，也就为人所欢迎。

所以第一次只特赦十个人，在战犯们的思想上就像烧得滚开的油锅，滴进了水一样炸开了。

当十位新公民每人领到一床新的被褥、一套新棉衣裤和棉帽棉鞋等，登上汽车兴高采烈与同学们告别时，在押的战犯们都是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一转身回到寝室就再也不装模作样了，那难受的面容和心情，即使是擅长描写人们心理的鲁迅先生也只好搁笔长叹了！

别的是唯心的，&ldo;子非鱼，焉知鱼之不乐&rdo;。

但我有一个唯物的证据，那天中午开饭，我去挑饭菜回来，分的菜是照例得吃完或自己保存下顿吃，主食是可以少拿，多了也可以退回。

那顿午饭我仔细检查了一下，两大桶白面馒头吃去不到三分之一，还剩下一桶多退回去。

当我向管理员去报告要他开铁门送还馒头去厨房时，他也奇怪地问了一声，怎么会剩这么多？我回答得也很幽默：&ldo;因为走了十个人。

&rdo;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语双关，便只似笑非笑的&ldo;啊！

&rdo;了一声便再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