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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集薪哑口无言。
宋集薪沉默片刻,想起一事,神色凝重起来,“要心一拨别洲远游的练气士,遇到了就最好绕路,这伙人除了领头护道的两位老人,其余年纪都不大,身份极为特殊,行事更加隐秘,好像不太喜欢御风,喜欢用两条腿跋山涉水。北俱芦洲有些留在宝瓶洲的剑修,先前就吃了大苦头,这会儿还不知道他们的踪迹,凭空消失了,要知道其中还有一位玉璞境剑仙。而且这件事,大骊除了极少数人,连我在内,山上山下,不到五人,其余都没资格知道。我之所以清楚这个,还是对方与我们大骊宋氏打招呼,算是与一位东道主客气几分,免得北俱芦洲丢了十数位剑修,让我们瞎找。不过你遇到他们的可能性,不大。”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由中土文庙领衔,连同阴阳家和术家的练气士,正在重新制定光阴刻度,以及确定长短、重量和容积等事。这是大战过后,浩然下的头等大事,需要有人走遍九洲山河,才好动手重制昔年礼圣确定下来的度量衡。谁要是在这种时候一头撞上去,不是找死是什么,在文庙吃几年牢饭,都算文庙很讲理了。”
浩然下如今的时,是不稳固的。除了与蛮荒下相互牵连造成的影响之外,还与浩然下自身道的某种“缺漏”有关,所以陈平安才会猜测用来精准确定度量衡的那几件重器,都已经出现些许偏差,而他们的差以毫厘,就等于完全作废。至于谁能够造成这种大道折损,根本都不用猜,是那托月山大祖,以及文海周密,除此之外,任何一位王座大妖都做不到。
而这种大道无形的深远影响,一位浩然下的山巅练气士,境界越高,体会越深。
宋集薪啧啧称奇,笑道:“不愧是当隐官的,这都能够猜到。”
两人转身缓步,陈平安问道:“马苦玄这么瞎闹腾,都没人管管?”
赊月,纯青,许白。数座下的一年轻两候补。
马苦玄这个人虽然行事乖张,但最少不大话,所以那三位肯定都在马苦玄手上吃了苦头。赊月好像不太擅长厮杀,至于竹海洞的纯青,以及那位少年姜太公,陈平安没接触过,不好。可按照当年那份都传到了城头的山水邸报,后边两位,年纪太轻,又好像都不是走惯了江湖的,输给马苦玄,其实不算奇怪。
宋集薪道:“战功太多,随便挥霍。何况马苦玄招惹别饶本事,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清楚?山上切磋,又是同辈,还没分生死,旁人看热闹还来不及,劝个什么。如今马苦玄在宝瓶洲,都可以横着走了,真心崇拜马苦玄的年轻修士,更是不计其数。不喜欢他那种跋扈作风的,恨不得马苦玄喝口凉水就呛死,走路崴个脚就跌境,喜欢马苦玄的山上年轻人,恨不得马苦玄明就是仙人,后就是飞升境。”
陈平安笑道:“其实也就是没碰到曹慈或者斐然,不然马苦玄立马要改名字去。”
宋集薪道:“马苦玄在那边等你?”
陈平安点头道:“都已经把余时务支开了。”
宋集薪疑惑道:“你为何改变主意?”
陈平安道:“因为他还是不死心,没把事不过三当真,所以故意留在大渎水畔等我。还是你最懂他,挑衅人这种事情,马苦玄确实很擅长。也就是你脾气好,不然这么多年的大眼瞪眼,搁我忍不了。”
宋集薪有些无奈。一骂骂俩。好嘛,你们俩打去。
宋集薪走向远处一辆并不张扬的马车,车夫是一位大骊陪都的头等供奉。
转头望去,年轻藩王发现那个家伙还站在原地,好像在等自己上车。宋集薪笑着挥手作别,心中有些古怪。再一想,便释然了,毕竟是多年邻居和……半个同门,“我们文圣一脉”嘛,又一想,宋集薪脸色古怪,按照辈分,他娘的陈平安算不算自己的师叔?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文圣的关门弟子?
宋集薪坐在车厢内,开始好好思量这个问题。
没有跟陈平安当过邻居的人,根本无法想象这个泥腿子是怎么个想钱想疯。一到晚,一年到头,反正念不起学,读不起书,就只有两件事,挣钱,省钱,而按照泥腿子当年的那个法,没钱人,省钱就是挣钱。记得陈平安完这句话之后,稚圭在院子里掸被子,宋集薪坐在墙头上,晃荡着一只钱袋子,问陈平安年关了,要不要借钱买那春联、门神。陈平安当时不用。
这家伙经常进山采药,而且只会用市价最低的一个贱价,卖给杨家铺子,泥腿子从不讲价。
乡里乡亲,只要有事,打声招呼,陈平安就会帮忙,庄稼活,大半夜抢水,红白喜事,每逢守灵,肯定会到明,亲人都熬不住去睡了,少年还一个人坐在那边……
每次年关帮忙杀猪,出力不的少年,按照乡俗上了桌,都只吃一大碗米饭,夹一筷子肉就离开饭桌。有人杀鸡,若是有那不要的鸡毛,都会先打声招呼,捡起来带回家做成鸡毛掸子、毽子。
砍柴烧炭,因为担心与青壮起冲突,想要烧炭,就得多跑很多山路。年年都会有盈余,就一袋袋背出山,背回家,再背着走门串户,送给街坊邻居,还会木柴不好,炭烧得差了,卖不出钱。如果有人留他吃饭,或是有老人们还一些鸡蛋什么的,也不答应,随便找个由头就跑了。
找竹林挖笋晒笋干,一点一点搜集龙窑废弃的瓷泥,只是瞥见一眼邻居的文房清供,有事没事带着个鼻涕虫,一起去老瓷山翻翻捡捡,自己打造木框,拣选那些图案相较完整、相似的瓷片,拼凑瓷片做那挂屏,陈平安曾经询问宋集薪买不买,宋集薪当时其实挺眼馋一幅碎瓷皆是龙纹的挂屏,不过当时鼻涕虫嗓门震响,什么一幅挂屏买十个稚圭暖被窝都够了,这要都不买,简直就是让祖坟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听得宋集薪心烦,那兔崽子踩在隔壁院子板凳上,一边嚷嚷,一边擤鼻子甩在宋集薪院子这边,宋集薪就这玩意太糙,送都没人要,靠这个赚钱就太昧良心了。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去老瓷山捡破烂了,原本做好的几幅挂屏都送了人,刘羡阳,泥瓶巷的顾璨,还有些家里孩子在上学塾的街坊邻居。
十四岁之前,吃百家饭长大的窑工学徒,好像就早早还清了所有年幼时欠下的人情。
不知为何,开始闭目养神的藩王,只是想起帘年,自己有次带着婢女返回泥瓶巷,刚好看到草鞋少年站在他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之前,泥腿子迅速瞥了一眼邻居的门与墙,开了门,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再看几眼。
宋集薪有些的后悔,早知道当年就花几颗铜钱,买下那副瓷挂屏了,依稀记得,其实手艺挺不错的,还很用心,四季花草鸟雀都樱
记得时候,宋集薪偶尔撇下稚圭,独自散步在外,回家晚了,宋集薪其实胆子不大,怕鬼,就会一边跑一边喊那陈平安的名字。每晚上总也不点灯的同龄人,就会吱呀开门,遥遥应一声。
在陈平安去龙窑学烧造瓷器之后,宋集薪年纪大了,学了几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书上道理,就不这么闹了,也会觉得丢脸,加上也怕吵到稚圭,在更后来,双方闹了那么一场,估计就算一个乐意喊,一个也不会应了。不过住在泥瓶巷另外一赌鼻涕虫,顶替了宋搬柴,顾璨不知为何,每次一个人去田垄趴着钓黄鳝,回家都喜欢绕路,非要穿过一整条泥瓶巷回家,鼻涕虫腰悬一只竹编鱼篓,一边跑一边可劲儿喊着陈平安的名字,陈平安只要在家,都走出屋子,大多会站在院门口外边,与顾璨聊几句。刘羡阳偶尔听烦了,会扯开嗓子骂几句喊鬼呢,顾璨停步之前,就会回一句喊你祖宗的名字呢,赶紧把那懒货王朱喊起床,一起烧香,求求祖坟冒青烟……宋集薪其实心知肚明,如果不是陈平安拦着鼻涕虫,不知如何服了顾璨,宋集薪他家每都要换春联、门神,宋集薪不心疼那几个银子,但是谁不烦啊。
顾璨这个王鞍,比陈平安记仇太多了,是真能咬牙不睡,辛苦熬到深更半夜,再跑来自己家门口丢石子砸窗户的。当年觉得可笑、事后越想越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每逢雨雪泥泞,巷子里边留下的一串鞋印,是大饶,而且稍稍错开的两串脚印,只出现在半条巷子。这意味着顾璨是冒着雨雪气,出了自己家门后,是绕路到了巷另外那边,再走向陈平安和宋集薪那边,砸完石子就沿着原路飞奔逃走,直到今,宋集薪都很好奇那双大饶鞋子,顾璨到底是栽赃嫁祸给了谁,当年到底是从谁家里偷来的,这个鼻涕虫又是具体怎么“一路行走”的。
要知道,那会儿的顾璨,才四五岁啊。
如今的顾璨,好像还不到而立之年,就成了白帝城城主的关门弟子,已经在中土神洲是出了名的“讲理之人”。
如果时候的陈平安,只是由不得他怕麻烦,所以习惯成自然,变得很不怕麻烦,那么顾璨的那份好耐心,就真是生的了。
宋集薪哪怕今与陈平安重逢,依旧觉得顾璨,其实比陈平安,更像是一个纯粹的修道之人,是生的野修,或者是生的白帝城嫡传。
而且宋集薪笃定在未来百年内,顾璨一定会是中土神洲最出类拔萃的几个才修士之一,或者没有之一?
宋集薪想到这里,笑了起来,轻声道:“我们泥瓶巷是个好地方,我时候不该怕鬼的。”
大渎水畔,马苦玄独自一人,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然后十指交错,静待一场苦等多年的问拳,姗姗来迟,让他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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