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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莫琳喜欢坐公共汽车,从她家一直坐到总站。哈罗德的手在卖票、帮司机摇铃,眼睛却一直看着莫琳:穿着蓝大衣的莫琳;皮肤像瓷一样完美的莫琳;眼睛绿得灵动的莫琳;她会和他一起走路到医院,哈罗德每次都边擦洗楼梯,边想她到哪儿了,她回家的路上会看到什么?她还会溜进图书馆,在烹饪书专区翻阅,而他则从主服务台那里远远望着她,脑子里除了对她的爱,就是浓浓的睡意。
他们的婚礼很简洁,到场的许多客人他并不认识,全都戴着礼帽和手套。他们也给他父亲发了请柬,幸好他最终没来,这让哈罗德很是松了一口气。
当他终于可以与新婚妻子独处,他看着房间那头的她轻轻解下裙子,既煎熬于触碰她的欲望,又因紧张而颤抖。他脱下身上从巴士站老友那儿借来的领带和外套,抬起头来,发现莫琳已经睡到了床上。她实在是太美了。哈罗德只好逃进厕所。
“是我的原因吗?”半个小时后,莫琳在厕所门外叫道。记起这些东西是一种痛苦,当这一切已经远得永远不可追寻。哈罗德用力眨了几次眼,尝试摆脱那些画面,但它们就是不停地浮现。穿过一个又一个人声鼎沸的城镇,走过一条又一条寥落的公路,哈罗德开始明白某些过去的时刻,仿佛它们刚刚才发生。有时他觉得自己已经脱离现在,陷入了回忆中。曾经的场景一次次重现眼前,他成了被迫留下的观众,目睹一个个错误、矛盾、不该作的选择,却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他想起莫琳父亲去世两个月后,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听到她母亲骤然离世的消息。他要用力抱着莫琳才让她听完了消息。
“就剩下我和你了。”莫琳抽泣着说。他伸手抚摸莫琳日益隆起的肚子,答应她一切都会好的。他说他会照顾她。他也的确是这么想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莫琳开心。
那时她还愿意相信他,相信哈罗德可以给她一切她想要的东西。他当时还不知道,现在倒是明白了。是“父亲”这个身份成了他最大的考验,也促成了他的失败。也许他余下的日子都要在客房里度过了。
一路往北,向格洛斯特郡进发。有时哈罗德的脚步如此坚定,像流水一样自然,他不用想怎样先抬起一只脚,再抬起另一只。走在路上让他坚信奎妮会活下来,他的身体也因此重新焕发生气。这几天几乎不费什么劲就可以爬上一座小山,自己是越来越健壮了,哈罗德想。
在有些日子,他会更专注于目之所见。他试着寻找达意的词汇形容每次转变,但正如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一样,语言有时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杂乱无章。也有些日子,他会忘了自己,忘了在走路,忘了脚下的地,什么都不想,至少没有想那些可以用语言表述的东西。他感觉到肩上的阳光,看到滑翔的茶隼,将脚跟从地面抬起,交替承受身体的重量,世上就只剩下这些事了。
只有夜晚让他头疼。他继续寻找最简单朴素的旅店,但那些旅馆的房间好像成了阻隔哈罗德到达目标的障碍,他从心底觉得身体想席地而眠。窗帘、墙纸、相框、配套毛巾,都显得多余而无意义。他喜欢把窗开得大大的,感受窗外晴朗的夜空、新鲜的空气。
他的睡眠质量却依然很差,越来越频繁地被过去的画面困扰,或是梦见自己升到高处后狠狠落下。一早起来他看着窗棂上未落的月光,有一种被困的感觉。天几乎还没亮,他就结账出发了。
走进拂晓,他惊异地看着天空从一片血红转为统一的淡蓝,仿佛是全新版本的白日狂欢。他简直不相信自己过去那么多年从未注意过。
哈罗德的旅程继续着,“这计划怎么可能完成”的问题渐渐隐到了脑后。奎妮一定在等他,他心中坚信这一点,就像看见自己的影子一样笃定。他快乐地想象自己终于到达时的场面,奎妮应该会坐在床边一张洒满阳光的椅子上看着他。他们会有好多话说,好多回忆。他还记得有一次她在回程时突然从包里拿出一条火星棒。
“你会把我灌肥的。”他这样说。“你?你身上一点肉都没有!”她笑着回答。就是这句话,虽然有点奇怪,但一点不让人不自在,并且从此改变了他们说话的方式。这句话说明她也会注意他,在乎他。那天之后,她每天都给他带一些糕点,彼此之间也开始以名字相称。在路上交谈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只要一到小餐馆面对面坐下,话题就不翼而飞,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两个流氓叫什么?”他听到她问。两人现在已经又回到了车上。“什么?”
“是个冷笑话。”“哦!好。我想不到,叫什么?”
“流氓兔。”她用手紧紧捂住嘴,笑得浑身发抖,突然一声响亮的响鼻从指间漏出来,她脸都涨紫了,“我爸可喜欢这个了。”
最后哈罗德只好停下车,两人尽情笑了一顿。那天晚上在家里吃意大利烤面条加干酪沙司时他把这急转弯告诉戴维和莫琳,揭开谜底时,两人都一脸茫然。笑话不但不好笑,反而显得俗气了。
哈罗德经常和奎妮谈起戴维。不知道她现在还记不记得。奎妮没有孩子,也没有侄子侄女,因此,她对戴维在剑桥的情况十分上心。她会问,戴维是怎么找到学校的?有没有交到朋友?喜不喜欢划艇?哈罗德总是告诉她这孩子正是少年得意,虽然实情是他很少回复莫琳的信和电话,也从来没提过朋友和学习方面的事情。当然也没提起过划艇。
哈罗德从来不向奎妮提起假期后家里橱柜中堆满的空酒瓶,也不提起信封里的大麻。他谁也没说,连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他只是把它们装起来,然后在上班途中扔掉。
“你和莫琳一定为有这么个儿子自豪,哈罗德。”奎妮说。他细细回想两人在酿酒厂共事的时光,虽然他们都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奎妮还记得那个自称怀了纳比尔先生的孩子,突然辞职消失了的爱尔兰女招待吗?有人说他安排那女孩把胎儿处理掉,却出现了并发症。还有一回厂里一个年轻销售代表喝得酩酊大醉,被人脱得只剩下内裤绑在厂门口,纳比尔先生还开玩笑要放狗咬他,说那会很好玩。男孩吓得尖叫起来,一股棕黄色液体顺着他的大腿流下来。
想起这一切,哈罗德心中感到一阵令人作呕的羞愧。戴维是对的,纳比尔的确是那样的人,连奎妮都比他有勇气。
他又看见她笑的模样,慢慢地,好像即使再快乐的事情也带着一股悲伤。
他听到她说:“酿酒厂出了事,就在那天晚上。”他看到她的身体在摇晃。抑或摇摇欲坠的是他。他以为自己要晕倒了,感到她小小的手抓着自己的袖子,不停摇动。自从文具柜那次以后,她一直没有碰过他。
她说:“你有没有在听?这是很严重的事,哈罗德,很严重的事。”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哈罗德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帮他背黑锅,也不确定她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后悔。他又问一次自己,奎妮当年为什么连再见都没说。想着这一切,他使劲摇摇头,继续往北走。
她当场就被解雇了。纳比尔的暴行传遍了酿酒厂,甚至有传言说他差点就用烟灰缸或那个小小的纸镇砸中了奎妮的头。后来纳比尔的秘书告诉几个销售代表,他从来都不怎么待见这女人,还有这女人当日是怎样坚持自己的立场的。她并没有听到奎妮每一句话,因为门是关着的,但从纳比尔先生的吼叫内容中可以推断出奎妮大概说了些什么,比如:“我真搞不懂你这么大惊小怪是做什么,我就是想帮她个忙而已!”有人跟哈罗德说:“如果奎妮是个男人的话,纳比尔先生一定会打得她胆汁都吐出来。”哈罗德当时坐在酒吧里,听得直反胃,又叫了一杯白兰地,一口喝到底。
被记忆折磨的哈罗德佝偻起双肩。他的确是个不可原谅的胆小鬼,但至少现在,他做了些实在事。已经能看到巴斯了。天上新月如钩,地面小路曲折,把山坡割开一块一块,米色的石头在朝阳覆盖下燃烧一样发着光。今天会是很热的一天。
“爸爸!爸爸!”他听到几声清晰的呼唤,猛地回过头来。飞驰而过的车辆擦过低垂的枝叶,除了他自己,什么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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