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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汀关上窗户,坐倒在窗下。他靠着恒温墙壁,抱住双肩颤抖,久久地无法停下。他已经身处都城最高大厦之一的最高处,他的身体很疼,很冷,他也不会飞,如果要走,只有向下这一个选择。紧接着这条路也被堵死,这栋华美的宅邸、高悬的空中花园,把他牢牢地关了起来。
晚餐是陆芷叫他出来吃的。父亲不在,陆岸和新婚妻子也不在,一桌佳肴只有姐弟两个沉默地面对,倒是有不少家仆贴着餐厅的墙守了一圈,像是随时提防意外发生。之前他们也这样守在陆汀的房间外面,陆汀早就发现了。
当天晚上陆汀无法入睡,也没有助眠药品可吃,就这么挨过去了一整夜。他把那台停摆的石英钟修好了,布谷鸟又会在每个整点钻出来,叫上两声,再把翅膀收回去,给他漫无边际的时间画上节点。第二天一早,他又一次听到陆芷的敲门声,在诸多人类和机器家仆的众目睽睽之下,穿过走廊,坐回前夜的桌边,面对又一桌纯天然的有机菜品。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陆汀问。
“应该是明天。”陆芷观察着他的情绪,把一杯鲜红的胡萝卜血橙汁倒进他的玻璃杯里。
餐后陆汀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拿了一盘三明治,表示午餐和晚餐都不出来了。这很像高中生闹别扭的举动,这也必然会引起屋外更多人的监视——说不定他们正竖起耳朵贴着墙,随时听着屋里的动静。但陆汀都无所谓了,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见人而已。
不知怎的,连和陆芷接触,都会让他觉得恐惧。
下午陆汀百无聊赖地开着电视,琢磨着挖地洞钻到下层的可行性。在这一点上他家也没有例外,使用的楼层以下,都是大厦废弃的空房,只要突破某一个高度,最多下两层,他就自由了。那么现在缺的就是工具,高效且安静的工具,陆汀不是没有水滴石穿的想法,只是时间不会等他。
从哪里找工具呢?
几百个电视台已经被他心不在焉地换了两圈,回到最初的默认频道。又有老朋友出现在新闻里,舒锐已经赶在政府之前,给shoopp召开了单独的发布会,公开表示,公司将拿出适量股份用以移民计划善后工作,无偿补助那些因此项目而失去成员的家庭。具体的补助条款将在官方给出数据之后进行明细。
陆汀不清楚这人是否跟自己的父亲商量过,如果没有,这无异于给政府拆台,意思是说,我也觉得你们是骗子,所以来自费帮你们擦擦血。
他抬起眼,只见发小衣装光鲜,措辞文雅,毫无畏惧可言,在闪光灯下意气风发:“移民计划也用到了不少本公司研发的科技,对此我是这样想的,在人性退化的威胁面前,科技和经济都应当对曾经的行为负责,做出必要的让步。”
新闻过后,shoopp的老董事长舒培源,以及当届总统陆秉异的恩怨情仇又被带了出来,再看股市,shoopp领先在前,股价已经飙了一下午。
陆汀默默地旁观这一切,再换台,又是重复的消息,n死了,n到底想干什么,让我们几位专家来分析分析。不真实感顿时汹涌上泛,陆汀又觉得自己身处幻境了。可是为什么,幻境里也只有他一个,幻境也让他逃不开呢。
过到午夜,他持之以恒地用匕首撬开了四块大理石地砖,面对挡在下面的混凝土层,他抱着刀,最终还是筋疲力尽地睡了过去。做了个有些熟悉的梦,好像在海边,在夜晚,但他的夜盲症好了,他看到红的沙滩、黑的水、荒凉的大地,还有天上两颗比拳头的形状还要不规则的月亮。
脚边的火被潮汐冲刷,却不灭,只跟着水声的拍打晃动。
忽然有个声音在耳边对他说,我带你走。陆汀恍然转脸,这里不止他一个人,他不是比月亮还要孤独,火光映照下正暖暖闪动的,足以置他于死地的,是邓莫迟淡淡的笑脸。
睁眼时陆汀躺在地上,那张被他掀起一角的地毯,又被他哭湿了小小的一摊。
很好,陆汀仰面看着天花板想,我没有在醒着的时候掉眼泪。
你快来带我走啊,他又默念,是你在提示我吗,要我自己跟上去吗?他看了看手里的刀。
再度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陆芷大概来过了,把他那几块徒劳无功的地砖放回了原位,又把早餐和午餐放在了他的床头。陆汀就直直地盯着那些餐盘发呆。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智能墙壁忽然发出提示声,一条新消息随之滑出,放大在墙面上。
来自他的父亲,十分之简短:今晚发布会前有晚宴,七点开始,认真准备着装和曲子。
陆汀吸了吸鼻子,反复看着这行字,忽然大笑出了声音。果然,父亲又要来做他最热衷的证明题了,证明那不争气的小儿子又变回了乖顺的状态,又服了软,会认真地露面,彬彬有礼地为众宾客弹奏钢琴曲。
把匕首揣回衣袋,陆汀起身,却没急着去衣帽间。他去了家庭公用的计算机工作室,关上房门,里面空无一人。大概再过二十分钟就会有人借送水之由进来检查情况,虽然我自己端了水进来,陆汀这样想着,麻利地打开了自己的那台电脑。
他花了两分钟进入户籍系统,cta9m83,记得这个编号,找出那串条码就不是难事。随后他把条码的图样框定下来,启动处理电子元件要用到的高精度镀刻机,把自己的小臂搁上本该放置金属板的托台。
是右臂,是内侧,精度达到纳米级的激光蛰伤皮肤,瞬间烫出整洁细小的焦黑,是剧痛。陆汀闻到皮肉灼烧的味道,也看到那道条码连着编号在自己的手臂上逐渐完整。
他由衷地笑了,尽管也说不清自己在干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忍着呕吐欲弹奏钢琴时,这纹样也会陪着自己。标记没有了,标记的主人生死未卜,极有可能已经流干了血,或是在大火和毒雾中沉没,最好的结果是活了下来,但也把他忘记,从此形同陌路。至于自己呢,自己也许一辈子也踏不出这栋房子,只想今晚就去死。
这也没有关系。
陆汀笃信,自己仍然是邓莫迟的,无论邓莫迟还承不承认,这一次是他亲手刻上了永久的标记,除非他们把他的皮扒下来,把他的手砍断,这标记将永远陪着他。其实想刻在更有意义的地方,比如心口,那里正因断连而感到无所适从,又比如那截空落落的后颈,但是操作太不方便了,会耽误时间,右手也很好,今晚在众多达官显贵前,他就会用这只手做出自己整个少年时期都想去做,却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被心理医生被劝说搪塞的事。
至于之后发布会的内容,政府的解释是什么,自己一直追问的是什么,我不想知道,陆汀不断地想,我都不想知道了。
这种想法未免太悲观,也太软弱,陆汀明白,他把自己绕进了魔障,这他也看得清楚。可是又有什么所谓呢?他承认自己被击垮了,也不想再站起来,在审判爱欲的法庭上,他早就被判了有罪,是罪无可赦,是永远被剥夺自由,可至少有生命还能自己决定,邓莫迟说过,想死并不可耻,他记得好清楚。
把袖子放下,遮住那串条码时,正好有人敲门,是个没有嗅觉的仿生机器人来送苹果汁。陆汀笑眯眯地看着他,心里不无快乐地想,拜拜。
当日晚七点,总统府顶层的玻璃宴会厅中,陆汀穿了一身剪裁优美的黑丝绒掐腰西装,佩黑领结,戴着雪白的手套,在台前弹奏一首降a大调英雄波兰舞曲。这颗流光溢彩的大玻璃球中,陆岸和陆芷在大厅门口迎来送往,父亲被簇拥在头一桌,宾客们已经落座了一大半,全都矜持地接耳谈笑着,好一派其乐融融。似乎没人听出这渐强的琴声是肖邦在歌颂故国,是仅由琴键唱出的交响诗,是规定之外的,不该出现于此的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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