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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是劣质消毒水、陈年碘酒和过期糖浆混合的甜腻怪味,顶得人脑仁发胀。昏黄的白炽灯管在头顶滋滋作响,光线像掺了水一样浑浊,勉强照亮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包治百病”诊所。墙壁斑驳发黄,糊着几张褪色的穴位图和一张卷了边的“妙手回春”锦旗。一张掉了漆的铁皮小床,一张堆满杂物的破木桌,还有角落里那个蒙着灰、不知多久没开过的玻璃药柜,就是全部家当。
老医生头发花白稀疏,架着一副断了腿、用胶布缠了好几圈的厚底眼镜。他佝偻着背,正用一把生了锈的镊子,小心翼翼地从小石头手臂上那个血肉模糊的黑洞里,往外夹着细小的、带着锈迹的碎渣。动作慢得像是在拆解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小石头躺在冰冷的铁皮床上,身上盖着我那件浸透了血、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帆布围裙。他依旧昏迷着,小脸白得像糊墙的劣质石灰,嘴唇干裂发紫,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没彻底咽气。额头上覆着一块同样沾血的湿布,是老医生唯一能做的物理降温。
我靠在冰凉的、糊着发黄旧报纸的墙壁上。全身的骨头缝里都透着一种被抽空后的酸软和冰冷。脸上干涸的血迹像一层僵硬的面具,紧绷绷的。双手摊在膝盖上,手心朝上,沾满了凝固发黑的血污和泥灰,指甲缝里是洗不掉的暗红。指关节因为刚才按压止血时过度用力,还在微微颤抖。
裤兜沉甸甸的,坠得半边身子都发麻。左边,是江屿冰冷的旧照和陈默沉甸甸的血汗钱。右边,是那个浸透了小石头鲜血、被我粗暴塞进去的纸团。还有那张烫手的鱿鱼传单。它们像几块冰冷的、带棱角的石头,无时无刻不在硌着我的皮肉,提醒着刚刚过去的噩梦和那个巷口幽灵般的注视。
老医生终于夹出了一小片带着黑色铁锈的碎渣,丢进旁边一个搪瓷盘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他长长地、带着浓重痰音地吁了口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命硬……这小崽子……”他嘟囔着,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钢筋再偏半分,或者你拔得再慢点……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他用沾着碘酒的棉球,粗暴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灰,动作谈不上温柔。“伤口太大,得缝。我这只有最粗的线,麻药……早没了。”
他抬起浑浊的老眼,透过厚厚的镜片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看惯了生死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收钱的算计。“缝不缝?缝,就这条件。不缝,看他自己的造化,流这么多血,十有八九挺不过今晚。”
缝。用最粗的线,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把皮肉像缝破麻袋一样强行拉拢?
我的目光落在小石头惨白如纸的脸上。他毫无知觉,只有眉头因为老医生擦拭的动作而极其微弱地蹙了一下,像垂死的蝴蝶最后扇动了一下翅膀。
巷口那撑黑伞的男人,那抹冰冷的、嘲弄的笑意,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还有小石头亡命奔逃时攥着纸团的右手,和他倒下时那濒死绝望的眼神……
“缝。”一个字,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沙哑。
老医生没再废话。他颤巍巍地从一个掉漆的铁盒里,拿出一根闪着寒光、足有缝被子针那么粗的弯钩针,还有一团灰扑扑、不知道原本是什么颜色的粗线。针线在浑浊的灯光下,泛着冰冷无情的光泽。
他俯下身,枯瘦的手指捏着针,对着小石头手臂上那个狰狞外翻的血洞边缘,狠狠地扎了下去!
噗嗤!
皮肉被穿透的闷响,清晰地钻进耳朵里。
昏迷中的小石头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冷汗如同泉涌,瞬间浸湿了他额前乱糟糟的头发!
老医生面无表情,枯槁的手指稳定得可怕,拉着那根粗粝的灰线,穿过皮肉,又狠狠扎向另一侧边缘!
噗嗤!
小石头的身体再次剧烈地弹动!紧闭的眼角,大颗大颗的生理性泪水混合着冷汗滚落!惨白的嘴唇被死死咬住,渗出了新的血丝!那无声的、来自身体最深处的剧痛反应,比任何嘶嚎都更令人窒息。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指甲深深抠进墙壁糊着的旧报纸里,发出细微的撕裂声。眼睛死死盯着那根在皮肉间穿梭的粗针和灰线,看着老医生粗暴地将翻卷的皮肉强行拉扯到一起,看着那狰狞的伤口被一层层、歪歪扭扭地缝合起来,像一道丑陋无比的、爬在手臂上的巨大蜈蚣。
每一针下去,都像扎在我自己的神经上。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清醒——这痛苦,这代价,本可以避免。如果他没有偷那张钱,如果我没有追他,如果……
不,没有如果。那个撑黑伞的幽灵,他投下的饵,精准地钓起了我们两个伤痕累累的鱼。他在看,他一直在看。
缝合的过程漫长而酷烈。小石头的身体在最初的剧烈抽搐后,渐渐失去了所有力气,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呜咽声也微弱下去,最终只剩下喉咙里气若游丝的倒气声。汗水彻底浸透了他身下那件充当垫布的破围裙。
当最后一针被老医生用锈迹斑斑的剪刀剪断线头,小石头已经彻底没了声息,像一具小小的、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娃娃。
老医生直起腰,又长长吁了口气,用沾满血污的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好了。剩下的,看老天爷赏不赏饭了。”他摘掉那副破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上的雾气,浑浊的眼睛看向我,带着毫不掩饰的催促:“诊费,药费,缝针费,还有这床单的清洗费……一起,三百二。”
三百二。
裤兜里,那张被小石头偷走的百元钞票,连同今天收来的所有零钱,都还在。但那是我的活命钱,是明天买炭买肉的本钱。还有陈默那沓沉甸甸的血汗钱……那是兄弟拿命换的,不能动。
我沉默地掏出那叠皱巴巴的零钱,沾血的手指捻开。一张张沾着油污和血迹的五块、十块,还有一些硬币。数了一遍,又数一遍。总共一百七十三块五毛。
“只有这些。”我把钱放在那张堆满杂物的破木桌上,沾血的纸币和硬币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老医生浑浊的眼睛扫过那叠钱,又扫过我沾满血污的脸和衣服,撇了撇嘴,没说什么。他慢吞吞地把钱拢到一起,拉开抽屉,随意地丢了进去,发出哗啦一声响。“行吧,算我老头子积德。把他挪开,我这床还得睡人。”
积德?我看着他那张麻木的脸,心底一片冰冷。这地方,更像是吞噬绝望和贫穷的黑洞。
我走到铁皮床边。小石头依旧昏迷,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但胸膛还在极其缓慢地起伏。手臂上那道丑陋的缝合伤口暴露在浑浊的灯光下,像一条巨大的、狰狞的蜈蚣趴伏着,边缘渗着淡黄色的组织液和丝丝缕缕的血迹。
弯下腰,小心地避开他受伤的左臂,将他冰冷轻飘的身体重新架了起来。他的头无力地垂在我的肩膀上,冰冷的额头贴着我的颈侧皮肤。那股混合着血腥、汗味和死亡气息的味道,再次钻入鼻腔。
老医生已经不耐烦地开始收拾他那套简陋的工具,叮当作响。
“有地方放?”他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我架着小石头,脚步沉重地挪向门口。门外是更深沉的夜和刺骨的寒风。“有。”
“嗯。”老医生含糊地应了一声,不再理会,仿佛我们两个血人只是他今夜随手处理掉的两件垃圾。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冰冷的夜风如同无数细针,瞬间扎透了单薄的衣衫。街道空旷死寂,远处只有零星几点惨白的路灯,像垂死者无神的眼睛。
架着小石头,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他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我半边肩膀上,受伤的左臂软软地垂着。失血过多带来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过来,冻得我半边身子都麻木了。而我自己,也早已精疲力竭,每走一步,膝盖都在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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