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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亡,乃天也,时也,运也,命也,而非我之罪。
五月二十四日,数千金兵汹汹冲入延寿寺,将他父子、两后及三十个皇子、嫔妃一千三百人押到祖庙。逼他父子及两后脱去袍服,其余人,不论男女,均脱光上衣,半身赤裸,腰系羊裘。
金人祖庙极简陋,外挂帐幔,内设紫幄,殿上布列百席,堆满珍宝,大都是从汴京所获。
他父子各牵一头羊进到殿中,献给金主。金主抽刀亲自杀了那两头羊,献到祖殿上。他看到那鲜血喷射,双腿不由得战栗不止。
金兵复又押逼他们赴御寨,金主坐上乾元殿,命人宣诏赐赦:
王者有国,当亲仁而善邻,神明在天,可忘惠而背义?以尔顷为宋主,请好先皇,始通海上之盟,求复前山之壤。因嘉恳切,曾示俞允。虽未夹击以助成,终以一言而割赐。星霜未变,衅隙已生。恃邪佞为腹心,纳叛亡为牙爪。招平山之逆党,害我大臣;违先帝之誓言,愆诸岁币。更邀回其户口,唯巧尚于诡词。祸从此开,孽由自作。神人以之激怒,天地以之不容。独断既行,诸道并进,往驰戎旅,收万里以无遗;直抵京畿,岂一城之可守?旋闻巢穴俱致崩分,大势既已云亡,举族因而见获。悲衔去国,计莫逃天。虽云忍致其刑章,无奈已盈于罪贯。更欲与赦,其如理何?载念与其底怒以加诛,或伤至化;曷若好生而恶杀,别示优恩。乃降新封,用遵旧制。其供给安置,并如典礼。呜呼,事盖稽于往古,曾不妄为;过唯在于尔躬,切宜循省。祗服朕命,可保诸身。
宋俘赵佶,可封为昏德公;赵桓,可封为重昏侯。
他垂首听诏,听到自己被封昏德公,羞愤至极,几乎昏倒。猛然想起那天乘牛车出南薰门时,那少年问他是否真是长生大帝。此刻,他也连声自问: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他答不出,却忆起生平最震惊狂喜那刻:哲宗皇帝骤然驾崩,向太后宣他进宫,命他继位。
想起那一刻,他再忍不住,失声啼哭起来:“并非我愿做皇帝!并非我愿做皇帝!”
六、祭
五绝一同来到城北郊。
周长清所辟的那片兵卒墓地,早已被金兵踏平,萋萋青草,覆满荒冢。城中又添了几万具兵民尸首,无人掩埋。仅五绝身边亲故,便有十多人丧命。
汴京城变作一座尸城,几十里外的乌鸦都飞聚过来,黑云一般围满城墙,哇叫之声终日不绝,如无数利刃在半空刮擦。
赵不尤五人费尽了气力和口舌,才寻来几百人,愿一同安埋这些尸首。他们花了三个多月,才将这些尸首搬运到四郊。坟墓绝难一个个去挖,只能挖出一道道土沟,将那些尸首排在沟底,一起掩埋。那些亲故的尸首则埋在了北郊,五绝各自亲手安葬。
今天他们来,一为祭拜,二为道别。
金人绝不会就此罢休,他们已召集了一支义勇,北上抗金。
赵不尤将一部《东坡诗集》烧在墨儿墓前。墨儿最爱东坡诗文,只可惜苏轼文字被禁,后虽有松解,墨儿却始终未能寻见全集。赵不尤注视那一小堆纸焰,温声说道:“墨儿,你常羡叹东坡先生乐天知命,临死,你怕仍在问自家天命何在。你心思虽不如瓣儿灵透,却从来都用心极诚。不论读书习武,或待人接物,事事都不愿轻忽敷衍。天命本于天性,这个‘诚’字便是你之天命。自幼年起,你便已在时时践行自家这天命。你战死城头,也是因这天性。生死由之,终生不二,你与东坡先生,并无分别。只是??你尚如此年轻,依这诚心,原该稳行一生,做出许多能叫你自家欢欣鼓舞之事。穷通寿夭,不知这天意何在?”赵不尤再说不下去,泪水顿时滚落??
冯赛在崔豪、刘八、耿五三人墓前奠了三杯酒。第一次金兵围城,耿五战死,葬在这里。崔豪和刘八不愿舍他而去,留在了京城。金兵二度袭来,两人一起从军,却一起被金兵砲石砸中。冯赛将他们三兄弟合葬一处:“三位兄弟,冯赛身处绝境,你们慨然相助,丝毫未曾计较回报。国家安时,并未如何善待你们。国家危时,你们却挺身而起,义无反顾。世人争说英雄,岂知这世间,有多少真英雄、真好汉,如你们三人,生于市井尘泥,死于荒野草莱,无知无闻,连名姓都无人知晓。三位兄弟,请受冯赛一拜——”冯赛眼含热泪,深深拜了下去。
梁兴立在石守威和邓紫玉墓前。石守威钟情于邓紫玉,军俸虽有限,却四处寻买精贵吃食饰物,每隔几日便去剑舞坊托仆婢私传给邓紫玉,足足候了三年,才得了邓紫玉首肯。只是要替邓紫玉赎身,至少得一千贯。邓紫玉自家只私攒了六百贯。石守威正在四处着忙寻凑剩余的四百贯,金兵杀来,他只得暂时抛下私情,上城迎敌。第二次围城时,他缒下城墙,与金兵厮杀,死于乱刀之下。金人搜索伎人,邓紫玉不愿受辱,服毒自尽。梁兴将二人合葬一处,在他们墓前烧了一段挽了同心结的彩缎,又斟了两杯酒:“紫玉、守威,你们两个都没有家人,我便是你们家人,今日我替你们两个成亲。饮下这两盏交杯酒,愿你们黄泉为伴,永不分离??”
张用将几本账簿烧在犄角儿墓前,笑着说:“傻角儿,你跟了我这些年,记的这些帐,我虽没看,却知一笔都不会差。你不愿亏负人,今天我便烧给你,算是给你个回凭,你好放心去。阿念不愿倚靠旁人,我已教会她操使我娘那架水车织机,一人能顶数人,足以养活她们母女两个。你那女儿再过十来天,便满两岁了。今天我离开时,听她唤爹,她怕是知晓我要来见你。阿念叫我把这双小鞋儿烧给你,说女儿穿着已嫌小了。这些年,你听我娘的吩咐,替我收拾那些旧鞋,从今起,你便开始收存你女儿的小鞋儿吧。看到这些小鞋儿,你便能知晓你女儿长了几寸,行了多少路,去了哪些地方??只是,傻角儿,你为何要那般傻?我去城头修造战橹砲架,你为何偏放心不下,偏要跟我去?金兵冲上来,你先瞧见了,便该跑开,为何要来护我?真真是个傻角儿——”张用说着,放声哭了起来。
陆青将一只蜜烧鸭祭在何赛娘墓前。城破之后,何赛娘和其他瓦肆技艺人一起被掳去金营。途中,何赛娘见一个金兵欺辱同行女伎,将那金兵的手臂一把拧断。其他金兵听到惨叫,立即围了过来,将何赛娘乱刀砍死。陆青怅立墓前,恭声拜道:“几年前,你为救书奴等人,挺身制服金副使。如今,你又为救同伴,送了性命。那些女子遭难,有你相救。你遭难,偌大一个国家,却丝毫救助不得??”
五人祭罢亲故,聚到一处,又一起祭拜这大宋。
他们没有备祭品,只在白纸上各写了一个字,回望京城,一同烧祭。
赵不尤写的是“家”字。
金人掳走二帝后,康王赵构于应天府即帝位,他却未回汴京,转而南奔扬州。
赵不尤烧尽那个“家”字,长叹一声,慨然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唯愿后世天子,既承天命,便该秉持公心,担起天责。忧以天下,乐以天下。民伤己更伤,民安己始安。”
冯赛烧的是“私”字。
他愤然言道:“唯愿后继掌权之人,莫将天下视为私产。安时,需索无度;危时,弃如粪土。尔食尔饮,民之膏血;尔荣尔乐,民之苦辛。”
梁兴烧的是“防”字。
他亢声言道:“御国之道,在防敌,而非防民;行法之理,在防奸,而非防勇;为将之责,在防败,而非防君怒;为兵之任,在防怯,而非防险难。唯愿君知防国危,将知防军溃,兵知防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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