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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聊了几句郡城的风土人情,卢白象就去归还棋盘棋盒,陈平安独自留在亭内。
已是秋末时分,按照队伍行程,到了蜃景城外边那座渡口,差不多刚好入冬。听说蜃景城下了大雪后,有世间少有的美景。
陈平安心境平和,武道一事,比起刚刚离开倒悬山那会儿的预期——十年后跻身第七境金身境,进展已经算是极快,远远超乎想象。飞鹰堡内外两场生死大战,还有藕花福地和边陲客栈一连串的厮杀,使陈平安不但成功跻身了五境,而且底子打得雄厚结实,即便现在就破开瓶颈,一举进入六境,他都不会觉得脚步轻浮。
不提其中的种秋,其余诸如头顶五岳冠的金丹修士、福地第一人丁婴、大泉王朝守宫槐李礼,陈平安哪一个赢得轻松了?
陈平安不知道六境入七境,得有多难,到底需要怎样的机缘和底蕴。七境之后,是羽化境,又名远游境,进入此境相当于一名纯粹武夫真正一步登天,能够如山上仙人一般御风远游。
纯粹武夫的九个境界,加上秘不示人的真正止境,总计十个。其中第八境远游境,陈平安最是向往。
冷冷清清的夜色中,哪怕骑乘马匹都在修习剑气十八停的陈平安,难得偷懒一回,就只是坐在凉亭里喝酒发呆。
直到姚镇和孙女姚近之散步而来,陈平安才站起身,发现老人脸色不太好看。姚近之轻声道:“此地郡守,宴席上只与爷爷聊沙场往事,爷爷喝酒还挺尽兴,可郡守在私底下,却遣人来驿站送了一份重礼,希望爷爷入京后,在朝堂上照拂他这个门生一二,把爷爷气得不轻。”
姚镇轻轻一拍膝盖,神色落寞,感慨道:“想当年多好一个年轻人,朝气勃勃,一身正气,上阵厮杀从不怯战,怎么到了官场,不过十余年,就变了这么多?”
姚近之笑道:“爷爷,十年不短了。乌纱略戴心情变,黄阁旋登面目新。”
姚镇冷哼一声,骂道:“画蛇添足!庙堂上,休想我帮这小子说半句违心话。”
姚近之笑着问道:“难不成他不送礼,爷爷就会因为以往攒下的交情,为他说好话了?显然不会,既然横竖都不会,他还不如赌一赌,赌爷爷晓得官场的身不由己,也要入乡随俗;赌爷爷入主兵部衙门后,要拉拢起一拨行伍旧人,免得被京官勋贵们排挤。到时候孤立无援,形势所迫,爷爷说不定第一个记起来的名字,就是本地郡守了。”
姚镇苦笑不已。
陈平安并未插话,不过爷孙二人愿意当着外人的面,说这些弯弯肠子的官场规矩,陈平安只当是一门千金难买的学问,听在耳中便是。
只要过了那条横穿大泉版图的埋河,就等于北上之路走了一半。
这天黄昏,姚家队伍在埋河南岸的一座驿馆下榻,距离埋河不过半里路,姚镇拉着陈平安一起去河边赏景散心。
方才饭桌上的那道硬菜埋河鲤鱼是一绝。这条大河里的鲤鱼,金鳞赤尾,无论是清蒸、糖醋还是红烧,都没有半点鱼腥味,鲜美至极,是大泉王朝的贡品之一。
可惜那座名动朝野的埋河水神庙,距离驿站和渡口有些远,隔着三百余里。历史上数国的文人骚客,都曾在那座水神庙的墙壁上,留下珍贵墨宝,最早可以上溯到六百年前,甚至还有许多不同时代大文豪的诗词唱和,一先一后,一问一答,相得益彰,以及同一题材的暗中较劲,再加上后世士林名流的评点,使得一座水神庙熠熠生辉,文采之绚烂,文运之浓郁,简直要比蜃景城文庙还要夸张。
散步队伍分成三拨人,为首姚镇和陈平安并肩而行,裴钱拿着行山杖跟在后边。
两名充当随军修士的大泉供奉,与姚氏“三之”待在一起。两名修士,是一对道门师徒,因为此次潜行,并未穿上醒目的道袍,反而悬佩边军制式腰刀,掩人耳目。一路上,师徒二人疏远众人,年轻道士生得面如冠玉,气质温和,像是一位从钟鸣鼎食之家走出的贵公子。
魏羡、朱敛、卢白象、隋右边四人难得一起露面。
姚镇打心眼喜欢与陈平安相处,虽然大多数时候陈平安都不怎么说话,在家族以及军中都不苟言笑的老将军,到了陈平安这里,反而健谈了许多。这会儿就在给陈平安介绍大泉王朝山水神灵的品秩,说除了五岳正神之外,就以这条埋河水神的品秩最高,是一位大府君,不但可以开辟府邸,规格还与世俗藩王相等。
只是水神府常年关闭,埋河水神几乎不与世人接触往来,两百年来,只有寥寥几次显露真身,也是始终如云雾蛟龙,若隐若现。水神庙香火过于鼎盛,胜过最正统崇高的五岳神灵,每逢庙会,十数万人从南北会聚在埋河之畔,使得水神庙所供奉的那尊金身神像,一年到头都像是位于水雾之中。
姚镇朗声笑道:“只要遭遇干旱,皇帝陛下便会亲临水神庙祈雨,哪怕无法亲自赶来,也要派遣一位刘氏宗亲与礼部尚书一同南下。埋河水神,极为灵验,从未让大泉百姓失望过。”
给姚镇这么一说,连陈平安都开始惋惜无法路过水神庙,不然就可以喝着青梅酒,以刻刀将所见所闻一一写在竹简上。
沿着河流滚滚的埋河,往下游走了四五里,他们遇上了一位蹲在河畔愣愣望河的老汉。
姚镇回头看了眼老供奉,后者轻轻点头,老将军这才大步走向那老汉。
老汉神色木讷却体魄精壮,只是给姚镇这些人的阵仗吓到了,慌张站起身,喉结微动,咽着口水,怯懦地喊了声官老爷后,便不知如何应对,双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
姚镇喊了声大兄弟,要老汉无须紧张,随口问起他家住何方、营生为何。老汉不敢隐瞒,最后的答案,让人大吃一惊,原来老汉除了是庄稼汉,还做着捞尸人的行当,需要经常在埋河边上转悠,按照传下来的老规矩,自称“水鬼”。
姚镇心生好奇,详细问起了水鬼和捞尸一事,老汉有些犹豫,应该是觉得此事难以启齿,生怕这些贵人们听后心生不喜。姚镇又是好言安慰,老汉这才断断续续说了些此方乡俗,还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门道。原来他们这些自称水鬼的船夫,如果遇上了尸体,打捞起来,不可主动向其亲属索要钱财,在世生人愿意给,就收下,不给,就算数,只当是积了一桩阴德,不然就会最少三年晦气缠身。不过死者的亲人要是不给钱,又不愿意请一顿饭,那保管也会倒霉。
约莫是姚镇和陈平安都瞧着面善,老汉起了话头后,便逐渐没了拘束,含糊不清的大泉官话说得越发顺溜,主动与姚镇说了那捞尸的讲究,言语和神色之间也有了些笑意:“大人兴许不知,男人落水死了,肯定是俯在水面上,婆姨是仰着的,从无例外,在岸边看一眼,就晓得是男是女。拉上岸后,如果无人来收尸,就得帮着葬在离水神老爷庙不远的一个地方,再去庙里头上三炷香,在庙外求一红布条,绑在手腕上,就算是做了善事,以后会有好报的。”
老汉瞥了眼埋河水面,脸色沉重起来,接着道:“但是有两种捞不得:一种是死后直直立在河中的,无论男女,都不是咱们可以去捞的了,头发漂在河面上,看不清脸,出钱再多,咱们都不敢去。再就是一些个投河自尽的黄花大闺女,若是用竹竿子捞了三次,都没能捞上船,咱们就不能再管了,只要沾了手,没谁能有好报。”
裴钱一开始听得津津有味,到后来则头皮发麻,都不敢再看埋河一眼。
老汉舒展眉头,憨厚而笑,道:“哪天不做水鬼了,就要找个日头大的时辰,来这岸边洗手,算是跟水神老爷打声招呼。”
姚镇点点头,问道:“老哥这么多年,捞起了多少人?”
老汉想了想,摇头道:“可记不清喽。”
姚镇沉声道:“好人有好报,老哥莫要觉得捞尸这门营生不光彩,积德行善,好得很。”
老汉赧颜笑道:“老大人一定是个好官,青天大老爷哩。”这已经是老汉最用心用力的一种称赞了。
天色不早,姚镇笑着与老汉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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